南夏初平元年四月,北漠名將周志忍率軍攻青州,就此,江北青冀會戰正式拉開帷幕。
五月,北漠傅悅領兵五萬從燕次山東側翻山而過,攻向冀州。江北軍副元帥莫海帶軍三萬將傅悅阻在冀北榕城。江北軍騎兵統領張生率騎兵五千繞至傅悅身後突襲,不料傅悅卻早有防備,張生騎兵部所獲不大,只得暫時退兵以待戰機,同時傅悅迫於張生騎兵威脅,也不敢再輕舉妄動,冀北的戰局一時僵持下來。
同月,唐紹義帶著一支騎兵出現在周志忍身後的荊、襄之地,對其糧道多次襲擾,讓周志忍很是頭疼,只得專撥出一萬騎兵對其進行追剿,可唐紹義速度確實極快,常常在北漠騎兵合圍之前便已逃脫。待到了六月間,這支精銳騎兵更是突然北進至新野,北渡子牙河之後竟然翻燕次山西側而過,進入到了北漠境內襲擾!
六月,子牙河支流被周志忍截斷,青州護城河水干。青州之戰更加慘烈,因城牆上裝了江北軍最新的火炮,在守城戰最初的時候的確是震懾了北漠大軍,但因準度的問題,對敵的殺傷力卻不是很理想,而且守城戰開始沒有多久,火炮彈丸便已耗盡。
六月中,薛武與賀言昭趁夜主動出擊,衝殺北漠軍陣,燒毀投石車、衝車、雲梯數輛。不幾日,城中糧倉突然起火,糧草被燒大半。
七月,周志忍留八萬大軍繼續圍攻青州,其餘人馬自己親自率領攻入飛龍陘。飛龍陘內幾處關口均被北漠大軍一一攻破,周志忍大軍一步步進逼冀州。而此時,江北軍新軍尚在太行山中訓練,冀州大營只有不足兩萬兵馬。
這是泰興之戰後,江北軍與周志忍的第二次對陣,經過雖然大不相同,可結果卻是如此相近,江北軍再一次面對生死危機。事實證明,姜果然還是老的辣!
「必須將軍隊從冀州帶出來,否則一旦被困在冀州,我們手中再無可用的活棋!」議事廳內,徐靜冷靜說道。
肖翼卻是不太同意徐靜的意見,他在冀州苦心經營多年,就這樣放棄如何能捨得,聽了再也顧不上先看阿麥的眼色,當下便反對道:「冀州不能棄!青州已是難保,再棄了冀州,你叫我江北軍幾萬人馬何處安身?」
他這話一出,在場的其餘將領也不禁低聲議論起來,唯有阿麥仍是一臉冷峻地看著兩軍形勢圖不語。北漠大軍處處緊逼,投入到青冀兩州的兵力足有二十萬有餘,可見陳起是鐵了心要不顧一切地先除了江北軍再圖後計。
肖翼小心地看了看侍立在阿麥身後的林敏慎,突然問:「麥帥,盛都那邊……可有消息?」
阿麥抬頭瞥了肖翼一眼,她自是明白肖翼的意思。
陳起現在全力進攻青冀,身後防線必然空虛,若是能趁機攻他身後,必可有事半功倍的效果。阿麥早就想到了此處,也已叫林敏慎前去盛都求援,可林敏慎帶回來的消息卻是江南大軍陷於嶺南拔腳不出,而阜平水軍無力獨自渡江作戰。這些話都不是能當著諸將說的,阿麥只淡淡答道:「阜平水軍已在備戰,待嶺南之亂平定,江南軍便可揮師北上,渡江作戰。」
肖翼不覺咂了咂嘴,面露失望之色。一旁徐靜瞧得仔細,心中頓生一計。待軍議結束,眾將離去,徐靜便與阿麥低聲說了幾句,阿麥聽得眼前一亮,忙叫親兵去將肖翼再請回來。
肖翼人還未出元帥府,見阿麥派親兵來請心中雖是有些詫異,面上卻不露聲色,也不私下向那親兵打聽是何事,只爽快地跟著回到議事廳,進門便問阿麥道:「麥帥叫我回來何事?」
阿麥招呼著肖翼坐下,又叫親兵給肖翼上了茶,這才笑道:「請肖副帥回來的確是有要事相商。」
屋中侍立的親衛都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,只徐靜坐在一旁含笑不語。肖翼喝了一大口茶水,爽直地說道:「麥帥有事就吩咐,什麼商量不商量的。」
阿麥輕輕地笑了笑,「事關冀州之事,當然得和肖副帥商量一下。」
肖翼聽了放下茶杯來,看著阿麥坦言道:「麥帥,屬下覺得冀州不能棄守。」
「不錯!」阿麥點頭道,「冀州不能棄,可若是將全部兵力都放在冀州卻也正中周志忍下懷。所以我有個法子,既可不棄冀州,又不用將兵力困在冀州。」
肖翼問道:「麥帥有何高計?」
阿麥答道:「不算高計,我給肖副帥留下五千兵守冀州,其餘的由我帶走。」
肖翼心中直罵這阿麥太過可惡,只給五千兵怎可能守得住冀州!他濃眉微微一皺,向阿麥直言道:「麥帥,只給我五千兵,這冀州城我守不住!」
阿麥輕描淡寫地說道:「守不住降了便是。」
肖翼聽了心中一凜,立時從椅中站起身來,沖著阿麥變色怒道:「我老肖雖不才,卻也不是那等貪生怕死不忠不義之人,麥帥若不信我大可奪了我兵權,犯不著用此話來羞辱我!」
一旁的徐靜忙起身勸道:「肖副帥誤會了,麥帥自是知道肖副帥忠義,你且先聽麥帥把話講完了。」
阿麥笑了笑,不急不忙地說:「肖副帥先坐下,聽我把話說完了再發作不遲。」
肖翼強忍著怒火重又在椅上坐下,便聽阿麥又繼續說道:「肖副帥覺得豫州石達春石將軍可是貪生怕死之人?」
肖翼一怔,答道:「石將軍潛藏韃子軍中,一身是膽,自然不是貪生怕死之人。」
阿麥又問道:「那他可算不忠不義之人?」
肖翼一噎,現在天下盡知石達春是為了給南夏做內應才假意投了北漠,盛都商易之早就給了石達春「忠烈」的謚號,自然也算不得不忠不義之人。肖翼沉默片刻,悶聲道:「可有石將軍在前,韃子定然不會再信咱們,冀州投降豈不是羊入虎口?」
阿麥笑著與徐靜對視一眼,對肖翼說道:「周志忍大軍來了,肖副帥只一個『拖』字,就與他挑明了說,自己一家老小都在冀州,怕咱們江北軍回頭報復,所以他一日滅不了江北軍,你便一日不敢舉城降他。」
肖翼面上再難掩驚愕之色,「怎可這樣——」
「當然可以這樣,身處亂世擇強者而傍乃是人之常情,周志忍自然明白。再說——」徐靜接道,小眼睛沖著肖翼眨了眨,露出一絲狡黠的光芒,笑道,「肖副帥登高望遠這事又不是第一次做了,定然可以將那周志忍再糊弄些日子。」
肖翼聽了老臉不禁一紅,徐靜說他登高望遠,不過是暗指他曾經騎牆頭看形勢。肖翼一時還有些遲疑,阿麥臉上卻斂了笑容,說道:「肖副帥,若我江北軍真要滅在周志忍手裡,你便真帶著冀州降了吧。」
此言一出,肖翼大為意外,一時只怔怔地看著阿麥。
阿麥正色道:「我不是在和肖副帥講場面話,江北軍若是護不了冀州的百姓,也無須百姓跟著咱們陪葬。玉石俱焚固是高潔,可怎及得上忍辱偷生的堅韌,能屈能伸方顯大丈夫英雄本色。」
肖翼看了阿麥片刻,緩緩站起身來,沖阿麥抱拳道:「肖某替冀州百姓謝過麥帥!」
七月中,阿麥命肖翼留守冀州,自己領江北軍主力轉入太行山中。
八月初,周志忍大軍到冀州外圍,還不等他圍城,江北軍副元帥、冀州守將肖翼便私下裡給周志忍送了封密信過去。信中稱自己一直以來因不是麥穗嫡系而在江北軍中多受排擠,現如今又被麥穗留下守城,他自知冀州不能與北漠大軍相抗,又言冀州是他生養之地,城中百姓皆是鄉親父老,實不忍心看他們受戰火荼毒,所以有心向北漠投誠,可又怕日後遭到江北軍報復……
洋洋洒洒幾大張,直把崔衍繞得頭暈,放下了信問周志忍道:「舅舅,這肖翼到底是降還是不降?」
周志忍輕輕一哂,「降不降就看咱們與江北軍誰勝誰負了。這肖翼是有名的老奸巨猾,一貫的見風使舵。最初他是在南夏靖國公韓懷誠手下,後來又跟了商維,南夏朝廷幾次變天,唯獨他安守冀州不受波及。此人,哼,其言可信卻又不可盡信!不過,若麥穗真沒在那城內,這冀州打不打還真不重要。」
周志忍這話說了沒兩天,他大營中卻來了一個神秘客。那人一身黑衣頭戴風帽捂得極為嚴實,直到了周志忍中軍大帳這才掀開了風帽,露出一張十分憨厚的臉來,竟是冀州守將肖翼。肖翼沖著周志忍行了個禮,直言道:「肖某來周將軍帳中,就是要向將軍一表誠意。」
肖翼的說辭與他信上寫的差不太多,可他只身前來已是顯示了極大的誠意。待他走後周志忍沉默良久,終下令命大軍暫停攻城,主力轉而追著江北軍軍部進入太行山區。
消息傳到阿麥處已是中秋,江北軍中軍剛轉移到十字嶺下。周志忍果真如她所料沒攻冀州,這是一喜,可他卻又兵分幾路緊追著江北軍進了太行山,這便又是一憂了。喜憂交雜之下,阿麥心情很是複雜。徐靜倒是極想得開,笑道:「莫海正在羅城與傅悅對峙,周志忍軍生生棄了到嘴的肥肉,非要跟在屁股後面追著咱們跑,看來是事前就得了陳起的囑咐了,定要先把咱們主力打散了再說了。」
阿麥緩緩點頭,若她是陳起也會如此,那年就是因為輕易放江北軍入了烏蘭山,這才生了後面這許多麻煩出來,所以陳起這次決不會再給她喘息之機。
徐靜見阿麥面容沉重,忍不住勸道:「咱們現在境況雖難,可也不是不能翻身,周志忍為了追咱們已是幾次分兵,他這樣一個老將竟然犯了如此的兵家大忌,可見陳起定然追得很急。這說明什麼?」
阿麥看一眼徐靜,略一思量後答道:「嶺南戰事已近尾聲,陳起等不及了,如今大夥爭的都是時間,一旦南邊那位平定嶺南回過身來,陳起就再無機會南下了。」
徐靜小眼睛眯了眯,習慣性地去捋下巴上那總也不見長的幾根鬍鬚,笑道:「既是你能想通這些,便沒什麼好憂慮的了,咱們只要能拖住周志忍便是大功。」阿麥沉默片刻,卻輕聲說道:「我卻不願拖著等著南邊來救,靠人終究不如靠己。」
徐靜不覺有些意外,愣怔了片刻卻是笑了,點著阿麥說道:「阿麥啊阿麥,你每每都能叫我刮目相看啊。」
阿麥也跟著輕輕地笑了笑,並未接話。
親衛備好了飯菜,請阿麥與徐靜過去吃飯。他兩人剛在桌旁坐下了,林敏慎從外面急匆匆進來,湊到阿麥耳邊低語了幾句。阿麥聽得面上微微變色,轉頭問林敏慎道:「他沒看錯?」
林敏慎答道:「小五去村裡買東西,和那女子正好走了個對面,雖然身形上變了許多,可面容變化卻是不大。我也親自去試探過了,她雖說自己就是這十字嶺人,丈夫外出做工去了,聽她口音卻不是當地的口音。」
徐靜在一旁聽得奇怪,不禁問道:「這是遇到誰了?」
阿麥答道:「小五在村子邊上遇到個女子,長得極像徐秀兒。」她一邊說著,一邊從桌邊站起,顧不上和徐靜細說,只吩咐林敏慎道,「你帶我去看看。」
林敏慎當下便帶了阿麥去尋那個長得極像徐秀兒的女子。
江北軍雖是駐紮在十字嶺下,可因怕驚擾當地百姓,大軍駐地離村莊還有段距離,阿麥走了好一陣子路才進了村子,跟著林敏慎來到村後一處十分簡陋的土坯房外。
房門緊閉,親衛小五與兩個江北軍士兵正在院子中守著,四周還有一些膽大的村民探頭探腦地往這邊扒望著。阿麥上前,輕拍了屋門說道:「我是江北軍元帥麥穗,請大嫂開一下門。」
屋內一直靜寂無聲,阿麥停了片刻,抿了抿唇,低聲叫道:「秀兒,開門,我是阿麥。」
又過了許久,屋門才吱呀一聲被從內打開了,徐秀兒紅著眼圈站在門內,沖著阿麥輕聲叫道:「麥大哥。」
阿麥卻是一時愣住,愕然地看著徐秀兒說不出話來。此刻她才明白小五所說的身形大變是何意,只見徐秀兒腹部高高隆起,顯然是懷了七八個月身孕的模樣。二人在門口一時僵著,半晌,徐秀兒才下意識地用衣袖遮了遮肚子,讓開門口,低聲說道:「麥大哥,進來坐吧。」
阿麥木愣愣地跟著徐秀兒進屋,直到在長凳上坐下了才回過些神來,對著忙著收拾屋子的徐秀兒說道:「你別忙活了,坐下歇會兒吧。」
徐秀兒情緒已是平定下來,將桌上縫了一半的嬰兒衣服收了起來,又倒了碗水放到阿麥手邊,十分歉意地說道:「家裡沒茶,麥大哥將就些吧。」
阿麥低頭喝了口水,口中只覺發澀,竟不知能和徐秀兒說些什麼,她這樣大的肚子,顯然是在到青州之前就有了身孕的,她卻是一身未婚打扮,可見並不曾正式地嫁了人。阿麥掩飾般地連連喝水,一碗水很快便見了底。徐秀兒默默地將陶碗接了過去,又從水壺中倒了一碗出來,端到阿麥面前。
阿麥環視了一圈屋內,低聲說道:「你……這是何苦?」
徐秀兒嘴角輕輕地抿了抿,笑容很是淺淡,在一旁坐下,低著頭說道:「這樣過日子也挺好的。」她停了停,又問道,「小公子那裡可好?」
「好。」阿麥點頭答道,「我叫人把他送到江南去了,跟在我身邊難免有危險。」
徐秀兒緩緩地點了點頭,神情中不覺透露出一分向往來,「江南好,那邊還太平。」
阿麥聽了便柔聲說道:「別自己苦自己了,跟著我走吧,等這邊形勢穩定些,我便叫人送你去找小公子,你和他在一起,唐大哥那裡也放心些。」
徐秀兒垂頭不語,過了好半晌才抬起頭來看向阿麥,細聲說道:「麥大哥,你的好意我心領了,可我還是想一個人在這裡過日子。」
徐秀兒面容溫柔,神色卻是十分堅毅,已和漢堡城裡那個只知哭泣的小姑娘判若兩人。阿麥怔怔地看了她片刻,心道各人有各人的活法,徐秀兒既然選擇如此,那就由她吧。